过眼前的人,自己再问也没有结果。纳兰容若的生死她管不着,只要觉禅氏能一直忠于自己就行了。
“我还听说,他养在私宅的那个女人就要离开京城了。想想也是,大宅里容不下她,她在京城无亲无故,的确是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好。”温贵妃叹息,“这个女人也不容易。”
觉禅氏静静地听着,脸上波澜不惊,心底想起当日在木兰围场沈宛对她说的话。可到头来,自己也好沈宛也罢,又或者府里的妻妾,谁也没有得到容若。可是容若终于自由了,如他信中所说的,他终于得以自由。
宫外,因时疫所致,繁华的京城比往昔冷清许多。大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在家躲避病灾,大街小巷间依旧能感受到时疫最严重时的凄凉恐慌。安静的道上,利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曹寅独自一人骑马而来,在容若的私宅前驻足。
进了院子,原先在这里当差的丫头老妈子少了很多,只零星见到几个人在收拾东西。沈宛一身素服从里头出来,福了福身子道:“曹大人。”
曹寅点头,与她一起进了屋子,坐下推了茶,直接说道:“容若与我亲如手足,我自然要替他照顾你。你若觉得这里不妥,我可在京城另为你择一处宅子,总比你独自一人回江南强些。”
“多谢曹大人,妾身去意已决。若非时疫,现在已身在江南。”沈宛静静地回答,颔首间,脸上一道伤痕若隐若现。那一日明珠夫人的巴掌力道不小,不只是破了一层皮,伤口很深,这道疤能不能褪尚不可知。现下略用脂粉补一补,还能掩饰。可若褪不去,用脂粉可以一辈子不叫别人看见,但洗尽铅华时,自己看得清清楚楚,这将是她这一段人生抹不去的烙印。
“你若担心府里人为难你,大可不必。”曹寅继续挽留沈宛,“容若是时疫而亡,和你不相干,他们不会迁怒于你。你在京城,还能有机会见见孩子,若是去江南,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了。”
沈宛苦笑:“在京城相见不相认,才是真正的折磨。不如回江南,此生再不相见,妾身还能幻想孩子心里有我这个生母。曹大人和容若莫逆之交,您有照顾妾身的好意,妾身也有不想给您添麻烦的心意。后日妾身就启程离京,大人请放心,此去必然安好,那里才是妾身的归命之所。”
“既然如此,我派人送你回乡。你不能再卖艺为生,总要有些生计。我让人给你置办几亩田地,你收些佃租,日子也不至于太辛苦。”曹寅叹了叹,似乎有些迟疑,但开始开口道,“烟花之地,沈姑娘可再不能回去了。”
沈宛凄然一笑:“虽无名无分,可沈宛此生是纳兰容若的女人,怎能不洁身自好为他守贞?曹大人多虑了。”
曹寅略略有些尴尬,只能笑道:“我会让人照应你,安心回去吧。”
沈宛却走到曹寅身前,忽而屈膝。曹寅紧张道:“你做什么?”
“曹大人,离京前妾身想去容若的坟上拜别,纳兰家墓地守卫森严,我进不去。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回京,就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。”沈宛拜求道,“曹大人今日若不来,妾身也不敢相求,可您来了,还请您帮这个忙。”
曹寅无奈,但并不为难,答应她:“这个容易,明日一早,我来接你。”
翌日天色微亮,一驾马车停在容若的私宅前。沈宛身穿素服挎着篮子上来,曹寅的妻子李氏已端坐其中,悲伤地道一声:“可怜的妹子。”
沈宛欠身道:“给您添麻烦了。”
“不麻烦,只是委屈你扮作我的丫头。”李氏耐心地向她解释,“我们只有半个时辰,纳兰府的人随时都会来,咱们要早些离开。”
沈宛答应,听着马蹄声车轮声,忽而道:“少夫人她怎么样了?”
“可怜哪,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,照规矩她是不能碰容若的身后事,耐不住她寻死觅活地求。那日我去吊唁,她挺着肚子也在人前接应,虽然瞧着可怜,但很是体面庄重。”李氏说着,不由得眼角也红了,“真是造孽。”
马车渐行渐远,天色越来越亮,六月末的太阳依旧热烈。深宫里,岚琪赶着早些时候不那么热,就要往慈宁宫来。前几日才照顾好了四阿哥,马不停蹄就来伺候太皇太后。如今她不必带孩子了,又能全心全意扑在慈宁宫里。苏麻喇嬷嬷劝她先保养身体,岚琪很坦率地说:“忙一些,我才没工夫胡思乱想,不然静下来,满脑子都是胤祚。”
一行人往慈宁宫走,虽然天色大亮,时辰尚早,路上没什么人。行至半路才见前头拐过来几个人,岚琪没仔细看什么人,只听得身旁人说:“是觉禅贵人吧。”
岚琪这才稍稍抬头,瞧见那里的人加快了脚步。果然是觉禅氏带着香荷几人到了跟前,恭恭敬敬地行了礼。一晃又是好些日子不见,岚琪这些天的心思都在胤禛身上,早把纳兰容若的死忘得干干净净。这会儿见到觉禅氏,才猛然记起来,可看她气色尚好神情淡漠,不禁为她感到放心。
岚琪客气地问:“那么早,要去哪里?”
觉禅氏应道:“贵妃娘娘肚子越来越大,已经不大方便出门,所以让嫔妾代为去宁寿宫请安。”
“太后每日也起得早,这会儿过去该是已经起了。”岚琪应着,也不多说什么话,便挽着环春的手继续往前。觉禅氏让在一侧等候,眼瞧着德妃从眼前晃过,突然开口问,“娘娘,您能不能……”
岚琪转身看她:“什么事?”
此刻,纳兰家墓地外,李氏和沈宛缓缓走出来。沈宛眼鼻通红垂首不语,李氏一直叹息命运弄人。忽而身边丫头跑来说好像有纳兰家的人来了,李氏赶紧让沈宛躲到马车上。果然不多久那边有马车过来,众人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少夫人下了车。李氏听说少夫人每天都来,真是难为她挺着肚子了。
陪着少夫人同来的,是容若的侧室颜氏,她的年纪要比少夫人大许多,如今两人如亲姐妹似的互相扶持。李氏迎上来,彼此见了礼,少夫人谢道:“嫂嫂怎么来了?”
李氏只能随口胡说:“昨晚梦见纳兰兄弟,问我讨一口酒喝,心里难受,定要带酒来看看他我才踏实。”
少夫人感激不尽:“容若与曹大哥情同手足,难怪会问嫂嫂讨酒吃。他走了这么多日子了,我也不曾在梦里见到他。”
这些话,马车内躲避着的沈宛听得真真切切。少夫人说她没梦见容若,沈宛亦如是。总想若能在梦里再见一回,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不后悔跟他一场,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会好好活下去。可是容若都不来见她,也没有去见妻妾。沈宛不自禁地就想:她呢?
这一个她,自然是指宫里的她了。从跟着容若起,沈宛就知道他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,甚至更多的都给了她。恐怕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,容若心里仍旧只想着那个人。更兴许眼下所有人都等待他入梦相见,他却只是去了她的梦境。
李氏很快登车,朝沈宛尴尬地笑了笑,马车迅速离开了墓地。李氏在路上说:“她们如今孤儿寡母,也不晓得将来纳兰家谁来继承。明珠大人和夫人在时还好些,他们若有一日西去,少夫人她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了,家里小儿子媳妇们都是厉害的角色。”
但沈宛一句都没听进去,直到李氏对她说:“你放心,时而我会登门替你看看孩子好不好,捎个书信给你也方便。”
沈宛谢过,不久回到私宅,家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,她明天就要启程离京。李氏送她到马车下,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她说:“全国通兑的,你安心带去江南吧,要紧时刻拿来用。我也没什么能给你,容若和我家相公兄弟一场,我们该替他照顾你。你别觉得抹不开面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