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皇上带德贵人去乾清宫,这会儿带她去那里干什么?”
乾清宫里,德贵人被安置在当日她和玄烨初涉云雨的暖阁,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炕上,玄烨在另一处不知忙什么,进了宫门就嘱咐小太监领她来这里,屋子里暖烘烘的,炕桌上茶点齐全,只是没个人来与她说话。
而刚才在咸福宫的事儿,此刻想起来,仍旧一阵恍惚觉得不真实,何种情形下说出当日种种,她到底哪儿这么大的胆子?彼时太后震怒地斥责她胡言乱语,但当太后进去问过温妃后再出来,就对皇帝说:“算了吧。”
算了吧,简单而沉重的三个字,谁也不用再追究什么,也许玄烨日后还会再问温妃为什么,可当时当刻,他似乎只想散了所有人,结束这一场闹剧。
佟贵妃成了最大的赢家,她小厨房里的厨子太监死了,外头的人自有办法去查着小厨子的来龙去脉,但凡查到钮祜禄一族,她的冤屈自然就被涤荡干净,玄烨当时也对她说:“朕委屈你了,搅了你的生辰,来年再好好给你过。”
贵妃傲然离开,岚琪也要走,才转身就被皇帝喝住:“去哪里,跟朕回乾清宫。”
一路过来时,想象着该如何应对,该说什么样的话,可进了宫门,人家把自己撂在这里不管不问,都半个多时辰了。
终于有小太监来,却是将她桌上放冷的茶水换成热的,岚琪拉住他们问话,小太监却一副哀求的模样,似乎跟她说话就是犯大不韪,麻溜儿地就逃走了,谁也不理睬她。若要往外头去,门前冷冰冰的侍卫拦住,也只管拦住不和她讲话,岚琪又不敢在乾清宫大声喧哗,这里随时都有大臣出入,再委屈也不能给玄烨丢脸,于是又退回炕上,赌气地把一碟一碟点心掰碎戳烂,时间越久就越没耐心,皇帝要她怎么样?
等待的时间难磨煎熬,而岚琪折腾那大半天早就累了,渐渐坐不动就歪下去,歪下去便抵不住犯困,渐渐听着外头的脚步声,想着今天的事,不知不觉迷糊上了。
梦里头似乎瞧见香月所说的那小厨房撞死的尸体,似乎看到温妃狰狞的笑容,孩子们的啼哭也盘旋在耳边不肯散,承乾宫乱糟糟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如身临其境,岚琪正彷徨不知所措,娇小的太子突然哭着跑来,指着她的肚子号啕大哭,她紧张地朝后退,嘴里一直说着:“不要哭不要哭……”
“岚琪,醒醒。”玄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猛地睁开眼睛,眼泪却蒙起一层水雾挡住了视线,长睫忽闪水雾消失,看清玄烨的脸,脸上有忧心的神情,在这里几个时辰了就想着皇帝第一眼见自己会说什么,此刻他在问,“怎么哭了,做噩梦?”
自己被抱起来,肚子大行动笨拙,玄烨也小心翼翼,给她挪个地方就气喘吁吁了。岚琪羞于将如此狼狈的模样露在皇帝面前,又才睡醒一脸憨傻,便情不自禁捂住了脸。玄烨嗔笑:“你变了丑八怪朕也不会嫌弃你,可今天说那些话的乌雅岚琪,若不是你有身孕,朕一定会传家法重重责罚你。”
岚琪心头一紧,她晓得玄烨没在玩笑,下意识地撇着嘴瞪他,玄烨见状气道:“你还敢瞪着朕?”
岚琪更理直气壮地说:“皇上您倒是说,臣妾做错什么了?”
“你!”玄烨生气,可怒意早在这几个时辰的政务里化解许多,在他心里,后宫再大的事也没有江山社稷来得大,每每被琐事所缠生气恼怒,他就会把自己扔进奏折堆里,看看能臣的功勋,看看庸臣的谄媚,看看贫瘠之地的辛苦,皇帝烦躁的心就会冷静下来。
“皇上不要生气,可以听臣妾说说吗?”见皇帝不言语,便一五一十将前后的事说了,说起为何不提前来告诉玄烨,她很坦白地告诉皇帝,自己也有私心,害怕温妃要算计的人,其实是自己,怕自己太冲动上了人家的圈套。
玄烨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,他怎能奢望岚琪永远是那个,为了留住自己而不惜掀开被子露出身体的小宫女?既然想要她永远留在身边,好好地留在身边,她就必须融入这个世界,沾染后宫的气息,成为一个后宫女人,而自己并非厌恶,只是舍不得,只是心疼。
“实在不明白温妃娘娘为什么要先告诉臣妾,她不怕有今天,不怕臣妾会向您坦白?”原是玄烨问她话,岚琪现在反过来问玄烨,“臣妾不是想帮贵妃娘娘,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好,后宫里的正义太模糊,也许能让不该受冤屈的人清清白白,就算是正义了。”
“正义?”玄烨苦笑,爱怜地将岚琪的脑袋拢在自己的肩头,“真是不该让你看那么多书,你都来与朕辩讲何为正义了,是不是再过些年,朕就能领着你登堂入室地和大臣进讲?”
“臣妾说正经……”
“你做得没错,朕是恼怒自己无能,一个帝王载于史册的何止千秋江山,他背后的女人会跟着他一起留存于世,朕到底会留下些什么?眼下想一想,实在可笑。”玄烨侧脸垂目看岚琪,眉间笑容稍见和缓,“你能留下什么?”
岚琪仰着脑袋笑道:“臣妾留在皇上心里就好。”
千年历史改朝换代,皇帝有数而后宫无数,这些女人的名声留存于世,贤后贤妃屈指可数,被众口相传的仍旧多是红颜祸水妖女误国,家中教导子女,通常一褒一贬并驾齐驱,一方面要女孩儿们贤惠淑德,一方面又要她们牢记褒姒妲己。
可世上究竟有多少女人可以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?武周媚娘旷古绝今,褒姒妲己却仿佛历代辈出,终究如太皇太后所说,是活着的男人们将祸水罪孽推在死了的女人身上,以逃避他们祸国殃民的过失。
苏麻喇嬷嬷就曾告诉她,太皇太后心里明白,耽误了先帝,并非董鄂妃之过,可不论朝野大臣,还是她自己,都拿这个女人挡在前头。
岚琪心想,她做不到什么一代贤妃,既然无法如此名垂青史,就要好好记着太皇太后的话,绝不做无能男人们口中的祸水红颜。此刻玄烨问她能留下什么,死后的留存究竟有什么意义,她能在活着的时候留在他心里,足矣。
这一整天的消息点点滴滴传到慈宁宫,太皇太后要安寝时,玄烨竟顶着夜色匆匆来,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要来禀告,太皇太后却是先问他:“你责备岚琪了?”
玄烨摇头,笑着说:“就怕她回去胡思乱想,才留在乾清宫一起和孙儿冷静一下,之后听她说些缘故,更不愿意责怪了,要怪只怪孙儿无能。”
太皇太后欣慰,这才问皇帝来做什么,玄烨则道:“温妃的事,孙儿想饶过她,孩子们也都没事,皇祖母能不能饶她这一回?”
“饶她?”太皇太后冷然一笑,“怎么个饶法?她几乎害死所有的阿哥公主,你要我怎么饶她?”
玄烨垂目,缓缓说:“皇祖母,孙儿保证不会再让后宫发生这样的事,您看在孙儿的面子上,饶恕她。”
太皇太后长长地一叹:“玄烨,其实现在好些事我已经不再插手,你还看不出来吗?你长大了,是顶天立地的君主,皇祖母只想颐养天年,不想再卷入朝廷后宫的纷争,往后你做什么决定,不必来看慈宁宫的脸色,皇祖母不会再对你绊手绊脚,你放开了去做,我总要离开你的。”
玄烨微微皱眉,苏麻喇嬷嬷忙在旁解释:“主子的意思万岁爷可不要曲解了,您皇祖母的意思,是答应了。”
“朕明白。”玄烨微笑,拉了祖母的手,宛若幼时撒娇的模样,“可皇祖母再不要对朕说离开的话。”
太皇太后无奈地笑道:“你和岚琪一样,就会哄人。”
如此,佟贵妃生辰上发生的闹剧,罪责全推在了承乾宫那个撞死的奴才身上,皇帝只说还在查这奴才背后的主子是谁,